在一次特殊的押運任務中，我結識了一位特別的女犯。旅途中，她的經歷如同一部沉重的悲劇，深深觸動了我的內心。
我是在押運途中和這個女犯相遇的。她年僅二十一歲，僅有小學文化程度。因涉毒犯罪，人贓俱獲，她的同伙已被依法執行槍決。此刻，她和我一同坐在火車上，位置在我的左邊。她的雙手被銬在茶幾的腳上，身體不自覺地向前傾著。上車之前，她始終低著頭，那長長的頭發垂落下來，完全遮住了她的臉龐。上車之后，她又一直凝視著窗外，保持著一個姿勢一動不動。
“我想上廁所，可以嗎？”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我看到她緩緩地轉過身體，抬起頭來。在昏暗的車燈映照下，她的眼睛白多黑少，神情顯得呆滯而恐怖。她的臉色慘白如紙，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斑點，那些既不是雀斑，也不是青春痘，而是大大小小的膿痂和潰爛之處，格外醒目。額前一縷卷曲的劉海無力地耷拉著，貼在了嘴角邊?！叭グ??！蔽医忾_她的手銬，遞給她一疊衛生紙，然后押著她前往車廂連接處的洗手間。
回到座位，當我再次給她上銬時，發現她左邊發際上插著一朵用衛生紙扎成的小白花。我心中一震，忍不住問道：“你戴這花是有什么含義嗎？”“是給我媽戴孝?！薄澳銒寢屓ナ懒耍俊薄班?，三年前……”女犯訥訥地回答著，依舊低著頭。“三年前？都過去這么久了，你還戴著孝？”“我一直在外面漂泊，對家里的情況一無所知。辦案的警官到我老家調查時，把這個消息帶了回來，我才知道媽媽已經不在人世了。所以，現在才戴上孝……”“你一直不回家，是為什么呢？”她沒有吭聲，只是扭頭望著車窗外面的一片漆黑，仿佛在黑暗中探尋答案，卻始終沒有給出回應。過了一會兒，她的肩頭開始不停地抖動，雙手指關節掰得“啪啪”作響。
我敢斷定，她在哭泣，而且哭得極為傷心。我決定暫時不給她上銬，遞給她一瓶礦泉水，說道：“喝點水吧？”她轉過身，抬起頭，滿臉都是淚水。她接過水，緩緩擰開瓶蓋，輕輕抿了一小口。這時，葉眉指著她手臂上一圈圈的疤痕問道：“這又是怎么回事呀？”“是煙頭燙的?！薄罢l燙的？”“是我自己燙的?！薄盀槭裁匆@么做呢？”“毒癮發作的時候實在難受，就……”突然，她淚水奪眶而出，那模樣十分令人揪心。她的這一舉動引來了對面旅客好奇的目光。我提醒她：“別哭了，讓人看見影響不太好！”她點了點頭，止住了抽泣，擦干淚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低聲說：“如果你不想休息，咱們就聊聊天吧?！彼c了點頭，側過身體，面向著我，低下頭，清晰地講述起自己的經歷……
她擁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蘭花。她的父母都是沒什么文化的老實農民。在她的記憶里，爸爸身材高大，皮膚黝黑，力氣很大，是種田的一把好手；媽媽則善良能干，把家務操持得井井有條。然而，全家人的命運在她爸爸成為癮君子的那一刻起，發生了逆轉。
蘭花常常目睹媽媽和爸爸爭吵，甚至打架。每一次沖突，總是在爸爸的懺悔和媽媽的痛哭聲中暫告一段落，可又會在爸爸的暴怒和媽媽的哀嚎聲中再次爆發。這樣的日子，周而復始，從未停止。后來，爸爸生病了，無法再從事農活。家里的地賣了，牛也賣了，值錢的東西都變賣一空，家境變得破敗不堪，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蘭花九歲那年，媽媽又生下了一個弟弟。由于交不起學費，蘭花小學還沒畢業就被迫輟學，回家幫媽媽照顧弟弟、做家務、干農活。爸爸毒癮發作的時候，痛苦不堪，眼淚和鼻涕止不住地流，他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嚎叫、抓撓。蘭花背著弟弟，不敢靠近，有時候害怕極了，就往媽媽身邊躲。媽媽絕望地哭嚎著：“這是作孽啊，作孽??！”
后來，爸爸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越來越暴躁，媽媽、弟弟和蘭花成了他發泄的對象，動不動就打罵。媽媽為了保護弟弟，經常被爸爸打得頭破血流。蘭花最害怕天黑，因為天黑后，爸爸會把媽媽反鎖在屋里折磨，她聽見媽媽凄厲的慘叫，嚇得不寒而栗。第二天清早，看到媽媽從屋里走出來，頭發凌亂，臉上布滿淤青和血痕，一邊呻吟，一邊掙扎著拖著沉重的身子去地里干活。
有一天中午，蘭花到后山坡上的菜地里給媽媽送飯回來，看見家里有一個陌生男子和爸爸在小聲嘀咕，好像在討價還價。爸爸說：“不是說好兩千塊嗎？怎么只給一千八？”陌生人不耐煩地回答：“我給的是現錢，不賒賬，就這個價，你要是不賣就算了！”說完，轉身就要走。爸爸拉住陌生人的手說：“哎哎，等等。誰說不賣了？行，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陌生人掏出一疊鈔票塞給爸爸，然后從床上抱起弟弟就出門。弟弟在陌生人懷里手腳亂舞，大聲啼哭。爸爸頭也不抬，一張一張地數著手里的鈔票?！安辉S抱走我弟弟！”蘭花撲過去，想從陌生人手里把弟弟搶回來。
爸爸攔住她，朝陌生人連連擺手：“快走，快走，走！”情急之下，她掙脫爸爸的手，趕緊跑去叫媽媽。媽媽聽說爸爸把弟弟賣了，把鋤頭一扔，發瘋似的一路狂奔回家，沖著爸爸一頭撞過去，然后又咬又啃，兩人廝打起來。
最后，媽媽倒在地上，雙手死死地抱著爸爸的雙腿，咆哮、嚎叫著：“你還我的孩子！還我的孩子！我不活了，跟你拼了！”但無論媽媽怎樣聲嘶力竭地叫喊，怎樣痛苦地哀求，爸爸都無動于衷。當天，他把人販子給的一千八百塊錢全部買了毒品，那些毒品化作輕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那天起，媽媽絕望了，變得木然。她每天坐在炕頭，一言不發，呆呆傻傻的。蘭花拼命搖晃媽媽的膀子，哭喊著：“媽媽，媽媽”。然而，媽媽卻面色如土，呆若木雞，好像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看不見了。
有一天傍晚，爸爸從外面又帶回一個陌生男人，他把媽媽關在屋里，交給那個男人，自己則懶散地倚在門邊，沾著口水點鈔票。由于長期營養不良，蘭花十六歲的時候，個頭還不到一米五六，身材嬌小，但模樣依舊清純可愛。
有一天，爸爸盯著蘭花看了好久，眼睛瞇成一條縫，冷冷地笑起來：“長這么大了，也可以給老子掙錢了，嘿嘿！”那一聲聲冷笑聲從鼻腔里鉆出來，聽起來猙獰恐怖，讓人不寒而栗。夜里，蘭花在半夢半醒中聽見有人在抽泣，睜開眼睛，看見媽媽坐在身邊抹眼淚。“妹娃呀……”沉默了許久的媽媽終于開口說道：“媽是保不住你了，你逃吧，快逃吧！離開這個家，逃得越遠越好，永遠都不要回來！”“媽，為什么呀？為什么呀？”蘭花緊緊抱住骨瘦如柴的媽媽。“你沒看到嗎？你爸爸已經變成了魔鬼，變成了畜生，你再不逃走，恐怕要被他吃了！”“媽……”蘭花哭了，但不敢哭出聲來，生怕驚動隔壁睡得像死豬一樣的爸爸?！皨?，我不走。我走了，爸爸會打死你的……”“別管我了，我命不好。妹娃，你快走，快走……”媽媽顫抖著掏出一個包袱塞給蘭花，狠狠把她推出了家門……
蘭花被媽媽推出家門后，一路拼命狂奔，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寨子，穿過濃濃的大霧，翻山越嶺，也不知道跑了多遠。她又冷又餓又累，終于癱倒在地上。她不知道該去哪里，世界那么大，她從未出過遠門，也沒有親戚可以投靠。自從爸爸染上毒癮后，親戚們早就不再和他們來往，寨子里的人像躲瘟神一樣避開他們，沒有人愿意和癮君子家的孩子打交道，怕被傳染艾滋病。從此，她開始了流浪生活。
她不敢向陌生人乞討要錢，怕別人問東問西，再把她送回家。她餓了，就去垃圾桶里翻找吃的；渴了，就喝自來水；困了，就找個偏僻的角落湊合一下。有一次，蘭花看見有人喝完八寶粥，隨手把空罐扔到草叢里，眼睛一亮，迅速跑過去，扒開草堆，尋找空罐，希望里面還能殘留一點食物。那人愣了一下，走過來打量她，好奇地問：“你在干什么？”“我，我……”她怯生生地往后退，不敢回答?！芭叮闶菗炖陌桑俊彼c了點頭。“你多大了？”她沒吭聲。“哦。你住在哪里？”她還是搖了搖頭。“餓了吧？”她依舊沒有吭聲，眼睛盯著對方手里的易拉罐。“走，我帶你去吃餛飩。別怕，我不是壞人。大家都叫我‘強哥’?！?/p>
蘭花實在是太餓了，經不起誘惑，就懵懵懂懂地跟著這個叫“強哥”的人走了。后來蘭花才知道，“強哥”真名叫陳俊強，比她大十歲，做服裝生意，想雇一個小工看店鋪。他覺得蘭花長得不錯，手腳也利索，就收留了她。
蘭花在店鋪里為“強哥”干活，也沒要工錢。她心想，如果不是“強哥”收留她，她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餓死在街頭。如今，跟著“強哥”，不愁吃，不愁喝，也不愁穿，擔驚受怕的日子總算結束了。“強哥”粗中有細，好吃好喝地照顧著蘭花，教她做很多事情，給她講外面的新鮮事兒，逗她開心。蘭花覺得他特別好，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會。日子久了，他還給蘭花買首飾、買時裝、買化妝品，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
蘭花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從地獄來到了天堂，心想莫不是遇到貴人了？可以想象，那段時間，她是多么地情不自禁，多么地忘乎所以，幾乎忘記了自己是逃出來的，忘記了過去的傷痛，忘記了悲苦的媽媽，忘記了可憐的弟弟，也忘記了可惡的爸爸……她覺得外面的世界真好，外面的人也真好！
不知不覺中，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在她心里涌動起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強哥”的身影每天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想甩都甩不掉。“強哥”外出進貨的時候，她就坐在檔口邊，一邊等邊傻想：“強哥”真好，我喜歡為他做事，喜歡跟他在一起，喜歡聽他說話，喜歡看他的一舉一動，還喜歡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喜歡這樣等著他回店鋪的感覺，要是日子能永遠這樣就好了……想著想著，她的臉頰也變得燥熱起來。
“花妹，今天早點收攤?！卑?，“強哥”走進店鋪說道：“吃過飯，我帶你去看電影。”那部電影非常感人，男女主角愛得死去活來，催人淚下，讓蘭花看得渾身發軟。“強哥”善解人意，一只手緊緊摟著她的肩頭，另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著尋找她的手。蘭花很乖順地將自己的頭慢慢靠過去，一股熱流從手掌傳遞過來，她心跳加快，有些喘不過氣來。她閉上眼睛，腦子里一片空白。
影片里的故事情節她沒怎么認真看，只聽見電影里的人說：“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很重，很重……”“答應我，今生今世都不要離開我！”“不會的，永遠都不會……”這些話正說到她的心坎里。她想對“強哥”這樣說，可就是說不出口。
傍晚，蘭花和“強哥”手拉著手回到檔鋪休息?！皬姼纭睆目诖锾统鲆粋€很漂亮的禮盒，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說：“我早就想送給你了。花妹，嫁給我吧，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讓你過上好日子?！碧m花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也沒意識到這就是戀愛中最美好的時刻，呆呆地站在原地，眼淚稀里嘩啦地往下流。
她好像天生就只會流眼淚，痛苦的時候流淚，害怕的時候流淚，難過的時候流淚，開心的時候、激動的時候，也會流淚，沒完沒了。她心里想：老天爺，你真會捉弄人，人世間的最不幸和最幸福都降臨在我一個人身上了，想躲也躲不了，想逃也逃不掉。此時此刻，要是媽媽在身邊就好了，她一定會告訴我該怎么做。
蘭花長這么大，太需要有人疼，有人愛，有人憐惜了，哪怕只是給她一點點溫存和憐惜，她也一定會如獲至寶，舍不得放棄。現在，“強哥”出現了，他就是蘭花的天，蘭花的地，是蘭花的整個世界，是她今生今世唯一可以遮風避雨的港灣。
蘭花百感交集，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貓，淚眼婆娑，不顧一切地撲到“強哥”的懷里，輕聲說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就這樣，他們在一起了。哦，不，嚴格來說不是結婚，而是同居。但蘭花一直認為這就是結婚，聽媽媽說過，男女一輩子生活在一起不分開就是結婚，沒有同居這個說法。無論爸爸怎樣對待媽媽，他們生生死死都不會分開，因為他們結婚了?！皬姼纭睂λ@么好，她當然愿意生生死死地跟著他。
“強哥”人緣很好，朋友也多，生意上的事他從不讓蘭花插手，生活上的開銷也不用蘭花操心?！皬姼纭睅菥瓢?、唱卡拉OK、抽煙，在兩人世界里盡情地瘋狂。不過，也有讓她難過的事情，她經常暴飲暴食，晝夜顛倒地過日子，已經兩次胎死腹中，被迫引產，小腹還經常隱痛。但“強哥”說沒關系，反正還年輕，身體恢復得快，兩個人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機會。現在最重要的是賺錢，賺錢，賺更多的錢，有錢的日子就是不一樣！
一年后，“強哥”的生意做大了，忙不過來，說想帶蘭花一起做。她高興得跳起來，一把摟住“強哥”的脖子，說：“太好了，我早就想跟你一起出去學做買賣了！”“別急，這筆生意和以往不同，我們要先做些準備。”“強哥”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經驗十分豐富。蘭花打心眼里佩服他，愿意聽他的安排?！暗冗@筆生意做成了，我帶你到大城市去玩玩，我們還可以去海邊看看。”“真的嗎？你太好了！”蘭花覺得自己被“強哥”寵壞了，就像烏鴉變鳳凰一樣。
一切準備妥當，出發前，“強哥”把蘭花拉到房間里，朝她胸前努努嘴，神秘地說：“你把那個換一下?！闭f完，遞給她一個比較寬厚的文胸。蘭花遲疑地接過來，發現里面有東西：“這是什么？我不喜歡用加厚墊的?！薄皢柲敲炊喔陕?？不喜歡也得用！”“強哥”臉一沉，見蘭花滿臉不情愿的樣子，又馬上換上笑臉，哄她：“這種文胸是最新產品，帶有按摩功能。”
蘭花把文胸穿在身上，扣緊后發現，這件文胸太大了，和她瘦小的身子很不協調。里面裝了東西太沉，走路的時候不能太快，不然會往下墜，肩帶又太緊，勒得肉疼，時不時還要用手托一下。戴久了，皮膚被磨得發紅，還有些灼痛感。洗澡的時候，她脫下文胸丟在一邊。睡覺時，“強哥”又要她重新戴上。她怕“強哥”生氣，只得任由他擺布。
終于到了目的地，“強哥”在賓館放下行李，迫不及待地幫她脫下文胸，從里面取出兩個布包，急匆匆地離開了房間。過了一會兒，他提回來一個密碼箱，往床邊一放，摟住蘭花轉了一圈，然后又親又啃，嘴里不停地念叨：“寶貝，你真是我的心肝寶貝！”“強哥”信守諾言，帶著她在大城市玩了一個星期，吃喝玩樂，出手十分大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