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中國的歷史長河中,有一起曾被蒙上神秘面紗的案件——開國中將、昆明軍區政委譚甫仁夫婦遇害案。上世紀七十年代,譚甫仁和他的夫人王里巖在家中被人槍殺,當時出于保密需求,加上長達八年的偵查工作,使得這起案件在民間流傳著諸多版本,不少描述與事實出入較大,甚至出現諸如譚甫仁被槍殺時警衛員正在與保姆通奸這類荒唐說法,這顯然是對重要歷史事件極不嚴肅和不負責任的態度。
對這起案件最有發言權的當屬時任譚甫仁秘書的王克學先生。從1966年到1970年譚甫仁被害,王克學在其身邊工作了整整五年,譚甫仁被害后,他還作為專案組偵辦人之一,專門負責材料工作。1997年,由王克學口述的紀實文章《譚甫仁夫婦被殺案紀實》發表在當年的期刊《縱橫》上,這也是目前所有對本案的公開資料中,最為客觀和真實的一份記錄。由于原文篇幅較長、細節繁多,為避免抄襲之嫌,筆者以原文為素材,將口述的第一人稱改為第三人稱,擇取主要情節來復述事件經過,與對歷史感興趣的朋友們一同分享。

1970年12月17日凌晨5時,還在睡夢中的昆明軍區政委譚甫仁的秘書王克學被電話鈴聲驚醒。他趕忙抓起電話,耳邊傳來軍區黨委辦公室秘書鄒賢玉急促的聲音:“王主任,剛接到譚政委家人的電話,譚政委家出事了,趕緊過去!”王克學來不及細想,一邊穿衣服扣扣子,一邊匆匆往外趕。譚政委家位于軍區第32號大院,那是一棟解放前建造的兩層豪宅。平時家里除了譚政委夫妻外,還有譚政委的未婚兒媳和夫人王里巖的妹妹。在警衛方面,除了大院門口警衛室有兩名戰士外,大廳角落還住著一名內勤警衛小李。
路上,王克學遇到了剛才打電話的鄒賢玉,便問道:“究竟發生什么事了?”鄒賢玉補充說:“剛放下電話,又接到譚政委家里的內勤警衛員小李的報告,說譚政委被槍打了。”王克學聽聞,大驚失色,快步趕到譚甫仁家里。只見譚甫仁身著汗衫和褲頭,滿臉是血,和夫人王里巖雙雙躺在血泊中。王克學大聲呼喊:“譚政委,譚政委!”見譚甫仁沒有反應,他又想到先向警衛了解情況,于是大聲喊:“小李,小李!”然而無人答應,內勤警衛小李不知去向。
王克學急忙來到大門口警衛室,叫了幾聲也沒人回應。他推開虛掩的門,看到值班的兩名戰士還在呼呼大睡。將他們喚醒后,王克學問道:“你們知道發生什么事了嗎?”兩名戰士揉著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說:“不知道。”王克學沒好氣地說:“你們睡得也太死啦!”這時,內勤警衛員小李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被問起時,他說自己當時正在廁所。
這時,軍區副政委周興等一班干部和譚甫仁的專職司機也趕到了。當下最要緊的不是追究責任,而是趕緊將譚甫仁夫妻送往軍區總醫院。譚甫仁夫妻被送到醫院時已是早上6時,距離他們大約5時左右被槍擊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總醫院立即組織全力搶救。
這可是建國以來我黨被槍殺的最高級干部,而且案件發生在保衛嚴密的軍區司令部。時任軍區副司令王必成住進了北京301醫院(司令員原文未提及),眼下譚政委遭槍擊,副政委周興臨危受命,他讓副參謀長趙潤溥(參謀長崔建功在外支左)向作戰部下達命令,派警衛營嚴密封鎖現場,未經批準,任何人不得進入。
7時,副政委周興召開黨委常委會。會前,他先打電話將譚甫仁被槍殺的情況報告給周恩來總理。總理指示:要抓緊搶救傷員,這案子很可能是內部人員所為,要抓緊時間破案,重點排查軍區機關內部,成立專案組,由周興負責,公安部派人協助。周興又接著給總參謀長黃永勝打電話報告,黃永勝指示:抓緊搶救,北京總醫院很快會派人前往。
打完電話,周興向常委們傳達了周總理和黃總長的指示。常委會很快做出決定:成立017專案組,周興任組長,發動群眾尋找線索,找現場人員了解情況,查槍驗槍,重點排查司令部、政治部和后勤部。
下午,公安部刑偵專家和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外科主任魯維善教授乘專機抵達昆明,一下飛機,他們便各自投入到緊張的工作中。魯教授查看了譚甫仁和王里巖的傷情,肯定了昆明軍區醫院前期采取的搶救措施。王里巖兩眉中間中了一槍,子彈從后腦射出,實際上在現場就已經死亡,搶救已無意義。譚甫仁身中兩槍,一槍擊中腹部,另一槍擊中左耳根,子彈從右耳根射出,這是致命的一槍。剛開始還能量到一點血壓,后來就量不到了。搶救一直持續到下午四點,譚甫仁依然沒有生還跡象,魯教授同意停止搶救。
譚甫仁夫婦被殺害后,出于保密考慮,報紙只刊登了一則40字左右、標題為《譚甫仁同志逝世》的消息。但昆明的民眾還是知曉了此事,1200名各界群眾參加了追悼會。人們痛惜一代名將沒有倒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卻死在了和平年代兇手的槍下,對兇手的罪惡行徑十分憤慨,渴望早日將兇手繩之以法,告慰譚將軍與夫人在天之靈。017專案組艱難的8年偵查工作也由此拉開了帷幕。
案發當天,唯一與兇手當面接觸過的人是譚甫仁的妻妹王文瑩。據她回憶,那天凌晨5點,她睡在樓下,聽見樓上有吵嚷聲,還以為是譚甫仁兩口子在吵架,正打算上樓看看,忽然“砰”的一聲槍響,只見譚甫仁披著軍衣下樓來。王文瑩問道:“什么事?”譚甫仁邊走向門口警衛室邊回答:“我也不知道。”這時,從樓上沖下來一個穿軍裝、身材高大、圓白臉、年約三四十歲且提著手槍的兇手。兇手一把推開王文瑩,朝著譚甫仁連開兩槍,見譚甫仁應聲倒地后又上前補了一槍,然后爬上圍墻跳墻逃跑了。
槍聲驚醒了同在樓上睡覺的譚甫仁的未婚兒媳吳小紅。她起床一看,發現王里巖倒在樓上,滿臉是血,驚叫一聲走下樓梯,又發現譚甫仁也滿身是血倒在廳外。兩個女人合力將譚甫仁抬回室內,吳小紅立即給黨委辦公室秘書鄒賢玉打電話。
同樣住在樓下一角的內勤警衛員小李卻一直沒有出現。后來經審問得知,這小李是剛由勤務兵提為警衛員的,并未經過專業的警衛訓練,聽見槍聲就嚇得藏進了廁所里。等兇手走后,他才出來給鄒賢玉打電話,報告譚甫仁被槍打,爾后又躺回廁所,直到譚甫仁的秘書王克學趕到現場時才鉆出來。
刑偵人員配合公安部的專家在現場進行了仔細勘查,撿到4枚子彈頭和彈殼,在門框處還采集到兇手留下的兩枚手印。在兩米高的圍墻外面,有一個白色鞋盒,上面留下一個清晰的解放鞋鞋印,顯然是兇手跳墻逃跑時留下的。經過檢驗,彈殼和彈頭顯示兇手使用的是“五九”式手槍。
兇手穿著軍裝和解放膠鞋,身材高大,使用“五九式”手槍,再結合現場目擊者王文瑩的描述以及對32號大院四周的勘查,兇手行兇的過程基本明晰:兇手躍過兩米高的圍墻進入大院,由于大院門口有警衛室,大廳角落又有內勤警衛員,所以大廳和譚甫仁臥室的門都是虛掩著的,這也說明兇手對環境非常熟悉。兇手直奔樓上譚甫仁的臥室,然而譚甫仁夫婦是在樓上各個套間分開睡的,兇手誤闖入王里巖的臥室,王里巖被驚醒,意識到來者不善。兇手沒見到譚甫仁,想進入另一間,王里巖大聲呼喊并全力阻止,這就是住在樓下的王文瑩聽到動靜要上樓的原因。兇手此時也知道譚甫仁就在隔間,見行動受阻,便對著王里巖開了一槍。這時譚甫仁聽見槍聲,意識到危險,因床頭沒有備槍,便披衣下樓向警衛室走去,兇手則沖下樓追上譚甫仁連開三槍。
由此可以肯定,兇手是內部的熟人!司、政、后三個部門按照專案組的部署全力開展查槍工作,重點排查“五九”式手槍。大個子、三四十歲、佩戴過“五九”式手槍的人都成了被關注的對象,一時間搞得人人自危。但經過幾天認真細致的檢查,三個部門都未查出問題,案件一時陷入了僵局。
直到案發近十天,保衛部副部長王慶和要用槍時,才發現保衛部存放在保險柜里的兩把手槍和20發子彈不見了,而這兩把槍正是“五九”式。整個軍區都在查槍,保衛部雖未列入查槍部門,但偏偏槍支彈藥被盜的事就發生在保衛部,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保衛部部長景懦林知道后驚得頭發都豎了起來,這可不是一般的失職!他下令徹查,把所有地方都翻了個底朝天,但仍然不見槍支的蹤影。那個倒霉的保管員被專案組追問得幾近精神崩潰,只得說兩支槍和子彈借給老鄉帶去湖南了,但不久后又翻供。專案組派人去湖南找到保管員說的那個老鄉,對方也證明并無此事。

案件的轉機來自一個名叫馬蘇紅的八歲小朋友,他是家屬區一個干部的兒子。他反映,譚甫仁被殺害的那天清晨,他正在睡覺,一個圓白臉大個子的叔叔推開門(軍區家屬院是夜不閉戶的)問他:“陳漢中科長住在哪里?”小孩回答:“在樓上。”那人便上樓去了。陳漢中的老婆也反映,那天清晨確實有個穿軍服、白圓臉、大個子、年約四十歲的人推開門說找陳漢中,她告知對方陳漢中出差去了,那人便離開了。
兇手的輪廓一下子清晰起來,三個目擊者都在同一時間段碰到一個穿軍裝、圓白臉、大個子、年約三四十歲的人,而且此人還認識陳漢中。專案組分析,兇手是殺人后來找陳漢中的,說明兇手跟陳漢中也有仇,他可能在殺害譚甫仁夫婦后還想殺陳漢中。陳漢中一時也想不出個所以然。還是八歲的馬蘇紅說:“如能見面,我還認得出。”專案組讓馬蘇紅再認真回憶一下,以前還在什么地方見過這個叔叔。馬蘇紅經過認真思索,終于想起來:“那個叔叔是東昆的爸爸。”
東昆是和馬蘇紅同住一個大院的小伙伴。專案組的人聽后頓時精神振奮,很快就查到,東昆的爸爸名叫王自正,是保衛部的保密員,最近剛提為副科長,還未到任,就因為歷史問題,被關在離軍區不遠的西壩管理所接受組織的調查,而陳漢中正是審查王自正的負責人。
專案組找來一張包括王自正在內的集體合影照片,馬蘇紅馬上指著其中一個人說:“那天清晨推開門找我的人就是這個叔叔。”為了做到確認無誤,專案組又帶著馬蘇紅來到關押著王自正的西壩管理所,讓馬蘇紅隱在暗處指認。這時王自正剛好轉過身來,目光似乎發現了暗處中的馬蘇紅,馬上就別過臉去。馬蘇紅看后說:“就是他。”
陳漢中也向專案組匯報了一個情況:據有人反映,最近王自正的行為和情緒表現得很異常。譚甫仁夫婦被殺的那天早晨,管理所哨兵在例行每天點名時剛好喊到王自正的名字,王自正從外面的公廁答應著回來,哨兵當時并未在意;幾天后,當王自正看到報紙刊登譚甫仁逝世的消息后便哈哈大笑;今天,王自正看到刑偵公安和專案組的人出現在管理所時,有人發現王自正放聲大哭,并說:“以后見不著老婆孩子了。”
王自正成了重大的嫌疑犯!專案組有人提議馬上先將王自正銬起來,但被否決了,因為還缺乏物證。管理所晝夜都有士兵站崗,王自正是怎么逃出管理所的呢?最后決定先想辦法提取王自正的指紋和鞋印。

案發時間快到半個月時,專案組根據掌握的材料,覺得是時候對王自正采取行動了。這天,陳漢中帶著兩個人來到管理所王自正的宿舍。按計劃,由陳漢中帶一人進屋通知王自正到食堂印手印,另一人守在門口,等帶走王自正后進去提取膠鞋的鞋印。陳漢中兩人站在王自正面前對他說:“王自正,穿好皮鞋跟我們到食堂去一趟,有事。”王自正知道自己當時作案穿的是膠鞋,現在卻要穿著皮鞋去食堂,都是干保衛工作的,他明白站在門口的那人接著要做什么。
王自正故意慢吞吞地系好鞋帶,瞅準一個時機,猛然從被子里抽出已經上膛的手槍,對著陳漢中兩人“砰砰”就是兩槍。陳漢中被擊中手臂,另一個被擊中腹部當場倒地。兇手王自正奪路狂奔,聽見槍聲的警衛班立即包圍過來,兇手被追到圍墻根下,知道無路可逃了,便舉槍對著自己的太陽穴開了一槍,腦漿飛濺。
刑偵檢驗人員當場提取了王自正的手印和鞋印,與譚甫仁被殺現場的指紋和鞋印一比對,結果特征完全一樣。刑偵專家還讓譚甫仁被害時的目擊證人王文瑩到現場辨認,王文瑩一看王自正的尸體,確認從相貌到衣著就是同一個人。至此,殺害譚甫仁夫婦的兇手,就是原保衛科的保密員、現正關押在管理所的王自正。
案件看似可以畫上句號了,但檢驗組通過對現場手槍的檢驗,卻發現王自正自殺的手槍和殺害譚甫仁夫婦的不是同一支手槍。從彈頭的磨擦痕跡看,與從譚甫仁被害的現場所拾到的彈頭不一樣。另外,在王自正的遺物中找到一個筆記本,雖然文字類似涂鴉,但經過仔細研讀,發現兇手王自正早就做好了越獄盜槍殺人的準備。筆記本里記錄著哨兵換崗時出現的空檔、越獄的路線和要暗殺的幾個對象。難道兇手還有同伙?現在只有找到另外的一把手槍,才能確定兇手為王自正一人。
刑偵人員沿著關押王自正的西壩管理所到軍區的線路勘查,只有軍區圍墻外的一個公共廁所有可能是兇手作案后丟槍的地方。廁所的糞池被掏干凈后,果然發現一把手槍,經檢驗,這就是兇手殺害譚甫仁夫婦的手槍。兩把槍經過辨認,就是保衛部保險柜被盜的兩把“五九”式手槍。
王